前言

黃建宏(香港舞蹈口述歷史策劃)

香港的舞蹈發展至今,可以稱為豐盛,每年不但有數百台的本地舞蹈製作,更有數之不盡的教學及外展活動。但是向前看之餘,偶爾回望,卻驚覺我們對本地舞蹈發展的歷史,仍未有好好作整理。翻查資料,發現早於一九一八年,香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便已有西方土風舞活動;一九二二年俄羅斯舞蹈家安娜.巴芙洛娃 (Anna Pavlova) 更曾訪港演出古典及近代芭蕾舞節目…… 但這一切早年在香港發生的舞人舞事,隨着時光流逝,逐漸為人所忘卻。更令人遺憾的是,由於欠缺紀錄,新一代的舞蹈工作者無法累積前輩的經驗。每次與一些舞蹈界前輩談及此事,大家都擔心早期歷史資料不斷散失,實在有必要盡快整理。

 

現存資料中,香港舞蹈界曾經有三次比較大型的舞蹈研究及紀錄,包括:

 

  1. 二〇〇〇年出版,由香港舞蹈界聯席會議統籌及出版之《香港舞蹈歷史》,主要以歷史時序為主線,介紹一九四九至二〇〇〇年本地中國舞、土風舞、社交舞、芭蕾舞、娛樂舞、現代舞等的發展;
  2. 二〇〇六年出版,由香港舞蹈聯盟統籌及出版之《舞緣。舞故》,以人物為主線,訪問千禧年代的三大舞團及一年資助團隊的藝術總監、五位編舞家、六位舞者及六位舞蹈教育工作者;
  3. 二〇〇一至二〇〇二年及二〇〇四至二〇一四年,由香港舞蹈界聯席會議統籌及兩年出版一次之《香港舞蹈年鑑》,以及二〇一五年至二〇一六年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(香港分會)統籌及出版之《香港劇場年鑑》舞蹈部份,記錄當年的舞蹈作品及舞蹈家資料。

 

今次城市當代舞蹈團策劃的「研究計劃:香港舞蹈口述歷史」,嘗試以上述舞蹈研究計劃為基礎,並以五十至七十年代的香港舞蹈「前專業化時代」為主要研究年代,讓後續有意研究香港舞蹈的學者和創作人,可以有更全面的史料、文獻作為參考。

 

兩位研究員李海燕及林喜兒親身在本港及遠赴美加,訪問十位在五十至七十年代活躍於香港舞蹈圈的前輩,包括(按筆劃序)吳世勳老師、吳景麗老師、郭世毅老師、梁漱華老師、梁慕嫻老師、鄭偉容老師、楊偉舉老師、劉兆銘老師、劉素琴老師、鍾金寶(Joan Campbell)老師,進行紀錄和資料整理。每一位老師的背景、專業、性格、崗位都有不同;他們的足跡,有從內地或歐洲到港發展、有從海外負笈回流,也有離港於海外落地生根,正正是香港社會人口結構的寫照。絡繹不斷的人口流動,為城市帶來各方影響,而香港的整體文化,包括舞蹈,也就是在這種環境下慢慢給建構出來。

 

透過出版《拾舞話:香港舞蹈口述歷史(五十至七十年代)》,我們希望從各位前輩的記憶中提取不同角度的觀點,以一個有溫度的口述歷史方式,建構香港舞蹈早期發展史料。我們關心的不單是事件及事實,更希望從各位舞蹈界前輩口中發掘當時親歷其境的個人感受、觀點和意見,保留舞蹈發展的多樣性紀錄。考慮到口述歷史的性質,我們亦補充了不同來源的資料,作為口述觀點的對照及互補。兩位研究員並以搜集到的資料為基礎,分別從藝術及社會的角度提出討論,作為今次計劃的研究成果。此外,今次計劃亦會把各位前輩的訪問錄像剪輯,並架設網站存放,希望後來的研究者除了通過經整理的文字資料,也可以有另一種媒介去了解各位前輩的想法。

 

進行計劃期間,我們曾經遇上不少困難,幸而得到很多業界友好為我們奔波聯絡。 雖然團隊多次因應狀況調校研究框架,以涵蓋最具代表性的接觸面為目標;然而囿於現實限制,終未能全面涵蓋眾多歷史角度,完成最初的框架設定。歷史是一片汪洋大海,每當我們訪問一位前輩,每找到一項補充資料,都會再次發現有些舞蹈歷史的範疇是今次計劃不能完全涵蓋的。因此,本次口述歷史計劃只是一個起步,拋磚引玉,期望更多後來者參與補白。

 

城市當代舞蹈團今次獲民政事務局「為主要演藝團體而設的具競逐元素的資助試驗計劃」的資助,並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(香港分會)、各位前輩及業界友好的大力支持下得以進行「研究計劃:香港舞蹈口述歷史」,為香港舞蹈史料搜集行出了一小步,在此向各位深深致謝。然而,現時有關香港舞蹈的歷史資料不斷散失,尤以演出錄像、劇照、傳單海報、評論訪問等為甚,期望政府、業界及學者都能各盡其力,把這些珍貴的資料好好整理,並期待香港演藝資料館終有成立的一天。

1香港舞蹈界聯席會議:《香港舞蹈歷史》(香港:天地圖書有限公司,2000),頁二十九。

 

2同註1,頁六十。

序言

生命與文化的互動

盧偉力(資深藝評人、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評論小組主席)

舞蹈評論受到關注,是香港舞蹈文化近年一個可喜現象,而且愈來愈多人有志舞蹈評論。

 

舞蹈作為身體展現,古已有之,或許比文字,甚至語言更早出現於人類文明;作為人際溝通、族群活動的方式,表達思想感情、敘述事件,相對地較後出現;作為藝術形式,甚至文化論述,則又再晚出;對舞蹈的評論自然又再晚出了。

 

所以,香港舞蹈評論的發展,標誌着香港舞蹈生態走向完善。

 

舞蹈評論是對舞蹈文化現象進行整理、分析與論述的活動,狹義的關乎演出、舞者、舞團,廣義的關乎藝術思潮、文化史、美學哲學,是感知記述、歷史綜合、理論研究,以及價值判斷的匯通。無論狹義廣義,要更上一層數,都要講究方法學。

 

《拾舞話:香港舞蹈口述歷史(五十至七十年代)》,顧名思義,是以口述歷史方法整理關於香港舞蹈發展的一個特定階段,可以說是香港舞蹈文化史的整理,亦屬廣義舞蹈評論活動。

 

作為一種社會存在,舞蹈在香港也許可以追溯到英國殖民地時代。衣香鬢影,外國僑民、高等華人,在歷史的天空下,也許還有不少未發掘的故事,若隱若現殘留在某些建築物中──張愛玲小說《傾城之戀》就描寫一九四一年香港淪陷前夕上流社會的舞場。然而,亦在這個地方,在日本軍事佔領香港「三年零八個月」之前,時代風雲之際,曾經有過現代舞的試演。出生於西印度群島的中國著名舞蹈家戴愛蓮(一九一六-二〇〇六)三十年代在歐洲修習現代舞,學成後回國投身抗日,曾在香港停留過一段日子,為「全世界反法西斯大聯盟」籌款演出。烽火故鄉,八方文化人聚首香港,白雲裏有揮之不去的寄托。

 

和平後,國共和談不成,四十年代末中國內戰。這是中國政治巨變前夕。這是一個有趣的年代。當時有相當蓬勃的中國民間舞、民族舞,甚至青年社交舞、土風圓舞等運動。在左翼文化圈、左翼工會、學校,甚至有過一陣秧歌舞熱潮,彷彿「一萬年太久,只爭朝夕」(毛澤東語)。火紅的聲音,太強烈了,於是香港政府驅逐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原劇藝社,他們便轉輾到東南亞活動。

 

所以,香港舞蹈的起動,是與社群從屬有直接關係的。這份社群從屬,一直在這城市的不同角落滋長。在七十年代中香港本土文化意識崛起後,出現了以藝術探索為主要方向的香港舞蹈,並在小眾有心人推動,以及政府文化政策突破之下,香港舞蹈發展出現了一個劃時代的標記——專業化。

 

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。《拾舞話》時間框架一端是中國政治巨變之後,另一端則是香港舞蹈藝術躍進之前。兩位研究員李海燕、林喜兒,在歷時近兩年的訪談與整理過程,各有所得,寫了很用心的文章。李海燕從文化研究角度去理解這次「口述歷史」,拈出「舞蹈發生的場所」、「社會背景與身分建立」、「身體的器物觀」等探討方面,並肯定那一代從業員「即使未至於積極地利用舞蹈向群眾作意識形態的展示,也會因為舞蹈長期在民眾的視線之內而負有使命感,影響了他們如何思考舞蹈本質和展示內容。」林喜兒則關注「在五、六十年代的政治漩渦中走過來的舞蹈」,她從香港文學關於「南來文人」與「美元文化」的一些論述中,折射出香港舞蹈文化中政治的蠢動與潛流。

 

「口述歷史」並非單單是史料搜集的途徑,它是動態的,更大的價值在生命與文化的互動。一方面,它記述了過來人親述人生經歷、回顧行實、感悟詠嘆,甚至檢討評析;另一方面,它推動着今天的採訪者與讀者對訪談者過去了解的同情,以及思考訪談題材在今天可能衍生的意義。

 

十位資深前輩:吳世勳、吳景麗、郭世毅、梁漱華、梁慕嫻、楊偉舉、鄭偉容、劉兆銘、劉素琴、鍾金寶(Joan Campbell),在那時香港特定的文化氛圍,參與過舞蹈工作。讀着他們的口述歷史,可以了解那個時代的一些事情,更重要的是,能體會到十份有血有肉的仍未散去的對香港、對舞蹈、對生命的熱情。

 

感性與理性融合,時空與時空互動。

 

我相信,通過融合與互動,能開始未來的路。